卓小敏不断地介绍着各方面的情况，准备得非常充分。直说到最后一项：“……取缔高利贷。原则上，有息借款的借贷双方约定利率超出年利率 36%、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并且，出借人不得将利息计入本金计算复利。”

“取缔非法集资，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的所有企业及其它营利性组织，经营许可范围不包括金融服务的，禁止吸纳社会存款、禁止从事与本企业无关的资金汇兑、拆借业务，柜面已存有其他来源资金的，限期退还，或转为经营股本、并体现在企业备案中。详细规定由经开区管委会财税科制定后颁布。”

“成立广东发展银行，主营小额信贷业务，预计由元老院出资 35%，高氏家族基金会、起威集团、润世堂药业、海盛航运、琼海贸易、闽粤盐贸、大昌粮业、雷州糖业共同出资 65%。广发银行尚在筹备之中，具体事务均由财政省和央行负责。不过已经确定 1640 年以前暂时只限在佛山经济开发区内试点运营，汇聚社会资本、考察优质融资项目、重点扶植有技术潜力的中小炉房的发展……”

尚羽听到这里，不经意间看见王暮清在微微点头，他联想起刚才卓小敏提到过建设中心商场、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事，猛然有所醒悟。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些新的变数，卓小敏已经结束了发言。

“关于卓小敏同志的提案，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吗？”主持会议的张允幂询问道。

尚羽只得停下思考，示意他有话要说。张允幂点头表示许可。

他最后理了一遍思路，开门见山地说：“我反对这个提案。”

“我知道，这个提案的初衷，无非就是所谓的“发展生产力”、“社会改造不是请客吃饭”之类的理由。谁不同意，“软弱”的帽子就要扣上来。那么好，我就针对这个提案能不能真正发展生产力，阐述一下看法。”

“在我看来，这个提案既无必要，又不可行，潜在风险很大。”

“先说必要性。”

“刚才小敏说，年底前要转化 1 万名手工业者。这样激进的计划，我很震惊。佛山有多少冶铸手工业者？接近 2 万人，一下子转化一半，这个数字太夸张了。我们佛山工业区现在需要的工人数量，不过 3000 人左右，可能还不到。即使对临高来说，1 万名手工业者也太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以简单算一笔账。临高现在有多少产业工人？据我所知，5 万不到。整个元老院治下呢，最多也就 10 万吧，这其中，建筑工人居多，还要算上农闲时的季节工。冶金和钢铁加工、机械加工，等等等等，和钢铁沾边的全算上，又有多少呢？恐怕不到 1 万。究竟有多大的需求，要我们年底之前转化 1 万名佛山手工业者？”

“所以，临高来的某些元老拍胸脯说包分配，我看吹牛不打草稿的成分居多。”

“我们的钢铁产业毕竟是近代化的，对于人力比较节省。如果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的手工业者，让这些人继续做手工业，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佛山小炉户生产分散、效率不如我们，这不假。但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手工业也属于先进生产力的时代！是社会对铁制品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得到满足的时代！如果元老院扶植他们，逐步扩散能够小规模应用的先进技术，温和地进行社会改造，他们同样可以培养学徒、扩大生产规模，可以提升技术、做我们的基建订单，可以相互联合、形成更有效率的经营模式。本来佛山的社会矛盾并没有很尖锐，为什么一定要搞这样的疾风暴雨？满足一己私欲——甚至只是满足一己的恶趣味，就搞得别人家破人亡，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们这是个什么政权？邪恶政权？”尚羽的语调渐渐激动起来。

“再说可行性。”

“佛山说是炒铸七行，其实手艺是比较单一的，以铸造和手工锻打为主。而元老院钢铁产业的冶金、轧钢、锻造和最大的需求——机械加工，与他们的技艺实际都不是那么接近。谁能保证这些手工业的‘熟练工’，就一定可以比较快地学习和适应我们工厂里的工作？万一竟不如招募农民从头培训快，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至少，根据我们办初小的经验，那些白纸一张没读过书的孩子，反而比在旧社学念过几天书的孩子更容易教育成我们需要的人才。”

“况且，手工业者失业后，会不会立即进入工厂工作？小敏说地方宗族很明显地在操控他们，那么这些宗族会不会以牺牲我们转移的民营铁制品工厂为代价，多雇人、或者挪用利润提供补偿？到时候，‘让失业手工业者进入我们工厂’的目的没达到，元老院占股的合资企业说不定还要受到牵累。

“还有，倘若我们实施了这个提案，这个转化的过程，究竟可不可控？到了 1 万人还停不下来怎么办？手工业者间倾轧加剧，社会上短期内出现大面积失业，元老院又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的工人，怎么办？他们也需要饭吃，谁来养？一旦引发社会动荡，多危险！对佛山经开区而言，这些都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这是可行性。”

他看了一眼会场，发现除了卓小敏在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其他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连林子琪似乎也没怎么在意他说的内容。这个提案如此重要、如此激进，自己看到时甚至有泰山压顶的感觉，在这里好像并没有引起大家特别的重视。

他顾不得想太多，略放缓了语速，诚恳地说道：“说点可能会被你们批判为‘软弱’的良心话吧。”

“先进的技术、先进的制度，这是元老们人人挂在嘴边的话。我在佛山搞宣传，每天绞尽脑汁就是在想怎么把这两个概念掰碎了揉进老百姓的脑子里。可是这真的很难啊同学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切身体会。说句不客气的，轻工业对普通人生活的改变和冲击还大些，佛山现在搞得龙头企业钢铁厂，只能说是个工业奇观、聊胜于无。”

“我们的技术和制度确实先进，可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优越性，在哪儿呢？老百姓得到的好处，在哪儿呢？老百姓感受不到，干部也有困惑，这本来该是亟待重点解决的问题，现在倒好，你们这些妙计之下，老百姓更惨了！甚至可能比伪明统治下还要悲惨，这让我的工作还怎么继续做？——我的工作也就罢了，我一个人的事而已。可那么多的炉户，上有老、下有小，一下子就把毫无准备的他们推到破产的边缘，你们于心何忍？那不是一串简单的数字，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家庭啊。”

他沉默了一会，简短地做了结语：“所以，我反对。从必要、从可行、从良知，都反对。请你们三思而后行，谢谢。”

张允幂也沉默了一下，看向右手边远端的卓小敏：“请卓小敏同志答复一下。”

卓小敏从手边拿起一张纸，写满了刚才听尚羽发言时作的简单记录，边看边说：“首先我要澄清一点，我们的政策不会导致佛山手工业炉房不可控的大面积破产。这是一个可控的、渐进的过程。”

“在我们的政策中，能够运用 4 种工具对这一过程进行调节。”

“第一，我们完全控制原料供应价格，可以预期，我们将长期以明显高于钢铁厂冶炼成本的价格出售生铁、铸铁、钢材，以便适当吸取佛山民营铸造业的利润。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空间，通过降低原料价格，来降低手工业炉房的成本，进而调节手工业的改造进程。”

“第二，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市场销售价格，隆和炉房是由 22 家中型炉房联合而成、股权分散，我们又占有最大的股份比例，吴献隆此人，一向配合元老院的工作，必要时可通过隆和炉房作为白手套，影响市场。”

“第三，我们可以通过调整信贷规模来控制佛山冶铸业的资金量，通过定向放贷来帮助技术较好的手工业炉房度过难关、在竞争中占据优势。”

“第四，我们可以通过调整税收政策，以减税、免税、退税、缓征等方式，缓解手工业炉户的现金短缺，调节手工业的改造进程。”

“其次，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