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的假日(五)

第七卷「大陆」佛山实习卷 | 吹牛者 | 约 3259 字 | 编辑本页

“一些普通的野味,真有那么好吃?”陈英坐在旁边,想起他刚才的吃相,不禁含笑问道。

“这里的景色太美了。”卓小敏没有直接回应,他看着前方的树林和小溪,忍不住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

“这是……”陈英很意外,她听得出这是一篇古文,而众所周知,澳洲人于文学一道上,是没什么声誉的。

“这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卓小敏回答。

“原来是桃花源的故事,我听过的,讲得是一个人有一天误入了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叫做世外桃源,里面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也没有官府和坏人。这个人离开后又想去,却再也找不到了。”陈英有些显摆地说。

“你不觉得这里很像吗?”卓小敏问她。

陈英眨巴眨巴眼睛,她只是对这个故事有所了解,印象最深刻的则是世外桃源的温饱与和谐,里面那些写景色的词句就完全不懂了。

卓小敏笑了笑,开始一句句为她解释:“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讲一个武陵的渔夫……什么?武陵?武陵就在这里往北一千多里吧……”

“他有一天迷了路,沿着小溪、穿过一片桃花林,发现一片美丽的草地,上面落满了绚丽多彩的花瓣……你看?和这里很像吧?”

“他走啊走,进了一个山洞里,山洞的尽头隐约有光亮,一开始很狭窄,走了几十步以后,忽然视野大开,只见土地平坦、房屋整齐,土地肥沃,鱼塘丰饶,桑竹繁盛,所有人都安居乐业,不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自食其力,努力劳作,彼此间平等相待,和乐融融。这就是桃花源的世界。”

……

“……后来,就再也没人试图去找了。”

陈英听得很认真,直到卓小敏讲完,还在回味着文章中的寓意,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小敏哥,你们是从桃花源来的吗?澳洲也和桃花源一样吗?”

卓小敏想“澳洲”和“虫洞”的说法还真有那么一点像桃花源,但他立刻摇了摇头说道:“澳洲不是桃花源。”

“为什么?我听说,澳洲就是一个特别富足,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地方。”陈英脸上露出了向往。

卓小敏被问住了。——是啊,女孩子说得没错,相比明末,旧时空确实是一个特别富足、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地方,这难道还不是桃花源吗?为什么自己可以不假思索地否定这一点呢?父亲他们,又为什么会穿越到这里来呢?

——大概是因为平等吧,即使旧时空那样富足了、温饱无虞了,却依然无法达到《桃花源记》所描写的社会理想中的平等与和谐。所以,澳洲并不是桃花源。至于元老们,既不是来自桃花源,更不是为了建设桃花源才来这里的。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然而,这个答案,又怎么能跟女孩子说呢?

卓小敏只好含糊道:“唔,澳洲如果真的那么好,我们就不会离开了。”

然后,他马上切换了话题:“对了,你知道你的名字里,‘英’是什么意思吗?”

陈英摇摇头,她只是炉户的女儿,没有想过名字还可以有“意思”。

“英,就是花的意思。《桃花源记》中,‘落英缤纷’,就是在讲花瓣纷纷落下,华丽绚烂的情景。”,卓小敏望着面前这一片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野花,“来到这里,从第一眼时,我就想起了这个词,‘落英缤纷’。”

听卓小敏将自己名字的释义娓娓道来,陈英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有眼睛越发亮了。卓小敏也停下话语,空气一下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陈英才歪头看了看卓小敏,开口说道:“真奇怪,我见过炉工做得好的人,也见过学里那些有学问的秀才,却没见过你这样,两者都明白的。”

卓小敏有些害羞地一笑,呆在这个女孩身边令他感到很轻松。她不像初号班的小元老们给他太大的压力、知道他从小的各种糗事,现在长大了,又可能出现联姻,到佛山以后,更是要时刻端着“元老范”。她也不像学习院里那些围在身边“陪太子读书”的女孩子,被教导得很刻板,见了他毕恭毕敬,但眼神里又暗藏着似要把他吃掉的火焰。

陈英待他的态度自然、亲和,很随意却又礼貌,爱脸红但不扭捏,还带了一丝“野性”,在他眼中有着奇妙的魅力。

“我爸爸——我父亲是做建筑行业的,所以我这次是负责佛山开发区的工业和建设工作。以后,说不定我也要一直做这方面的事情。但其实,我很喜欢文学的。我还写过诗呢……”

“诗?能说给我听听吗?”

“零乱的房间,迎来唤醒的朝阳,书桌上,毕业证映入秋窗~”

“梦里演绎天边的风景,白云尽头,星火微芒~”

“想去旅行,不是铁路,也不是气球与飞艇~”

“一片孤帆,载我向大海的远方~”

少女嘻嘻笑了:“你这算什么诗?我虽不懂什么学问,却也没听过你这样的诗文。”

卓小敏挠挠头,他其实从没给别人看过自己随便写的这些东西,连他的父亲也没有。毕竟,元老院的总体思潮是反“文艺”的。他解释道:“这个嘛,虽然不合旧体诗词的格律。但诗的美感源于意象和韵律,不论几言、不论格律体裁,也不论文言还是白话,只要符合诗的精神,便可以叫做诗。”

陈英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但她的确不太明白这些,连同卓小敏的解释,也只是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这时,她又想起卓小敏之前的话,注意力转了过去:“你刚才说,你父亲是做建筑行业的,就是盖房子的吗?你父亲是匠户出身?”佛山的炉户多是自由民,并不是大明户籍体系中的底层匠户,她听说尊贵的首长居然也是匠户出身,不免大为好奇。

“嗯……不只是盖房子,桥梁、铁路、水坝、河堤、电报线路……这些基础设施的修建都是建筑业。不过,我们不像伪明那样把人分为农户、匠户、军户、商户之类的不同等级,并不存在‘匠户’的说法。元老院以工商立国,十分重视建筑产业。我父亲在临高建筑总公司工作。”卓小敏掏出兜里的信件,把信封上印的“临高建筑总公司”几个字指给陈英看。

陈英又脸红了,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太认字……”

卓小敏有些发窘——这本是很明显的事,自己却毫无意识地踩上了地雷。

但陈英没太在意,她凑过来看着信封上的邮编说:“这些澳洲数字我现在认得了,这个是一,这个是零,这个是三……嘿嘿,我帮家里记账,算账用的文字和数字都认识!是我爹教我的。”

“嗯,其实像你父亲这样的手工业师傅,既有文化,又懂得技艺,在临高那边的待遇是很高的。”卓小敏觉得这次自己没有说错话。

果然,听到卓小敏称赞自己的父亲,少女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我爹总说,他虽然念书念得不好,只能来做炉工,但若是没有念过那两年书,炉工也做不到这样好。他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念书是在宗学念得,铸工的学徒也是得了族中的资助,才能学到这些本事。可惜我是女孩子……要不然,我也可以去宗学,多认两个字……”

“是啊,文化和手艺也是相辅相成的。现在临高那边,工人进入技术学校之前,通常都要接受两年左右的初小教育,男女都一样。未来,文化教育的年限还会进一步提高。”

“江大哥说,元老院以后要设立小学,他可以推荐我去学习,听说,还有专门给女孩子上的小学呢。这是真的吗?女孩子上的小学会教纺丝织布吗?”

“是的,会成立一所女小。但是女小和普通小学的教学内容是一样的,不教纺丝织布,也是学习写字算术。在临高,都是男女合校的,在澳洲,绝大部分的学校也都是男女合校的,佛山这里是考虑士绅们的思想一时不容易转变,才决定设立一所女小。你如果想去上学……”

卓小敏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某一刻,他停住了话。陈英侧过头去,发现少年已经靠在简陋的石屋旁,睡着了。

少女看着他的睡脸,目光柔和起来——像今天这样相处,就是所谓的“朋友”吗?卓小敏虽然不像江公子那样,能时常说出令她敬佩万分、或者恍然大悟的话,但是和他在一起聊天、逛街,也十分轻松快乐。